内容提要:王维在中年时候曾经奉命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到塞上慰问将士,在途中写了一首《使至塞上》的诗歌。这首诗中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历来被人们传诵,王国维称其为“千古壮观”。但是人们却忽略了这首诗中两个重要的问题。即:“单车欲问边”说明了什么?“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反映了当时什么情况?笔者结合有关史料,对这个问题做一探讨,以就教方家。
《使至塞上》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一、“单车欲问边”说明了什么
要解决这个问题,我们有必要将王维出使塞上之前的经历和出使的原因做一下简单的介绍。
1.出使前的经历
王维字摩诘,生于武后长安元年(公元年),祖籍太原祁(今山西祁县)。他少年早慧,多才多艺,史称“九岁知属词”。从十五岁起,他游学长安、洛阳,是诸王贵戚的座上宾。十九岁参加京兆府试,得中解元,二十一岁进士及第,释褐为太乐丞,在宫廷教习音乐、舞蹈。因伶人私舞黄狮子而获罪,贬济州司仓参军。此后开始亦官亦隐的生活,先后隐居淇上、嵩山、终南山。开元二十二年(公元年),张九龄执政,推行开明政治,王维献诗请求汲引,于次年被任为右拾遗。开元二十四年(公元年),张九龄因李林甫等人的诋毁遭到排挤,罢政事。李林甫则兼中书令,牛仙客为工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为了蔽塞唐玄宗视听,自专大权,李林甫将中书侍郎严挺之贬为洺州刺史,补阙杜琎黜为下邽令,监察御史周子谅流放瀼州,并于次年将张九龄贬为荆州长史。这些人都多少受张九龄提拔和举荐,与张九龄有或多或少的关系。王维在李林甫专权后,像许多朝廷之士一样,“容身保位,无复直言”。但是,仍然遭到李林甫等人的猜忌,不受重用。
2出使的原因
《资治通鉴》第二百一十四卷中的《唐纪》三十卷记载:
己亥,河西节度使崔希逸袭吐蕃,破之于青海西。初,希逸遣使谓吐蕃乞力徐曰:‘两国通好,今为一家,何必更置兵守捉,妨人耕牧,请皆罢之。’乞力徐曰:‘常侍忠厚,言必不欺。然朝廷未必专以边事相委,万一有奸人交斗其间,掩吾不备,悔之何及!’希逸固请,乃刑白狗为盟,各去守备,于是吐蕃畜牧被野。时吐蕃西击勃律,勃律来告急。上命吐蕃罢兵,吐蕃不奉召,遂破勃律。上甚怒。会希逸傔人孙诲入奏事,自欲求功,奏称吐蕃无备,请掩击,必大获。上命内给事赵惠琮与诲偕往,审察事宜。惠琮等至,则矫诏令希逸袭之。希逸不得已,发兵自凉州南入吐蕃二千余里,至青海西,与吐蕃战,大破之,斩首二千馀级,乞力徐脱身走。惠琮、诲皆受厚赏,自是吐蕃复绝朝贡。
陈铁民在《王维论稿·王维年谱》中记载:
开元二十五年(),三十七岁。春,在长安任右拾遗。夏,赴河西节度使幕,先为监察御史,后兼节度使判官……《旧唐书·玄宗纪》记载:(开元二十五年)三月乙卯,河西节度使崔希逸自凉州南率众入吐蕃界二千余里,己亥,希逸至青海西郎佐素文子觜,与贼相遇,大破之,斩首二千余级。
王维的奉使问边,似与此次希逸的大破吐蕃有关。”
下面我们来看“单车欲问边”说明了什么问题:
一个“单车”说明了轻车简从,所带的东西和随从少。而王维这次出使是以监察御史身份要到边关劳军的,是皇帝任命慰劳西部边陲大获全胜的将士的特派大员,排场即使不是十分隆重也不应该如此寒碜。作为钦差大臣,每次出行理应是旌旗招展,车水马龙,随从如云,尤其是“问边”,更应如此。只有这样,方能显出国威声势,显出对前线将士的无比关爱和对对方的强大震慑。而轻车简从的慰问团既是史上也少有的,也是有悖于盛唐时代的社会实际的。诗人此次“衔命辞天阙”,正是大唐帝国如日中天的“开元盛世”,如此轻车简从的排场很难让人想象这还是一个朝廷大员的排场。通过这样的“问边”情形,我们可以知道这是朝廷里的奸臣在排挤时任右拾遗的王维,为了不让他待在朝廷里,以防止他给唐玄宗进谏,就把他任命为监察御史(职位比右拾遗要略高一点),然后就以出使劳军的名义把他“打发”到边关,远离朝廷,远离皇帝。
按照惯例,既然是使者,到边关慰问将士、查看军情之后是要回朝廷复命的。《资治通鉴》第二百一卷《唐纪》十七记载:“薛仁贵既破高丽于金山,乘胜将三千人攻扶馀城,……与高丽战,大破之,杀获万余人,遂拔扶馀城。扶馀川中四十馀城皆望风请服。侍御史洛阳贾言忠奉使自辽东还,上问以军事,……”这是公元年唐高宗年间的事,记载了薛仁贵攻打高丽获胜,侍御史贾言忠奉使劳军回来复命的事,说明到前线慰劳将士的使者是要回来复命的。陈铁民在《王维论稿·王维年谱》中记载:“关于王维在河西幕中所守职事,《出塞作》诗题下注云:‘时为御史,监察塞上。’又《凉州赛神》、《双黄鹄歌送别》题下皆注云:‘时为节度使判官,凉州作。’”说明王维慰问完边关将士之后并没有回朝复命,而是留在了边关任节度使判官。由此可见,“单车欲问边”说明了王维是被排挤出朝廷的!此其一。
在汉朝的时候,为了表示对前线将士的重视,显示皇恩浩荡,几位皇帝都曾经亲自到前线慰劳军队。《史记·绛侯周勃世家》记载汉文帝的一次劳军经过:“文帝之后六年,匈奴大入边。乃以宗正刘礼为将军,军霸上;祝兹侯徐厉为将军,军棘门,以河内守亚夫为将军,军细柳,以备胡。上自劳军。……已而之细柳军,军士吏被甲,锐兵刃,彀弓弩,持满。天子先驱至,不得入。先驱曰:‘天子且至!’军门都尉曰:‘将军命曰:军中闻军令,不闻天子诏。’居无何,上至,又不得入。于是上乃使使持节诏将军:‘吾欲入劳军’。亚夫乃传言开壁门。壁门士吏谓从属车骑曰:‘将军约,军中不得驱驰。’……既出军门,群臣皆惊。”从这段记载中可以看出在汉代已经有了劳军的先例,并且天子劳军时有“先驱”,要事先通知前向将军天子劳军的消息;天子劳军时带了诸多的从属车骑和群臣,以显示劳军的隆重盛大。这些从属车骑少不了会带一些赏赐的东西,以便于皇帝随时赏赐军中将领。
到了唐代,劳军的情况有所改变,因为随着版图的扩大,皇帝很少亲自到边关劳军,就常常委派一些官吏作为使者到前线代表皇帝慰劳将士。这样,劳军的规模和规格就有所降低,没有汉代那样隆重了。但是,对于大唐帝国来说,规格和规模降低了,相应的待遇应该有所提高吧?不然怎样显示皇恩浩荡盛唐气象呢?总不至于空手空口去劳军吧?但看了王维“单车欲问边”的诗句,我们就知道王维去不可能带有多少的慰问品,甚至王维自己所需要的物品书籍他都不一定能够都带上,更不用说慰问品了。由此可见唐朝对边关将士的冷落到了什么程度。
从唐人的诗句中我们也可以感受到这种朝廷对边关将士的冷落。王维的《陇头吟》中“关西老将不胜愁,驻马听之双泪流。身经大小百余战,麾下偏裨万户侯,苏武才为典属国,节旄落尽海西头”的诗句写出了朝廷对边关将士奖赏的吝啬;王维的《老将行》中“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自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和刘长卿的《送李中丞归汉阳别业》中“流落征南将,曾驱十万师。罢归无旧业,老去恋明时。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茫茫江汉上,日暮欲何之”的诗句,则描写了早年在战场上奋勇杀敌,老年却晚景凄凉的边关将士形象。陶翰的《古塞下曲》写得更悲凉。其中的“日落尘沙昏,背河更一战。射杀左贤王,归奏未央殿”讲述了将士在恶劣的自然环境条件下背水一战,打胜凯旋的事。既然立功了,天子应该接见、给予一些赏赐吧?但是当他们满怀喜悦来到未央殿时,“欲言塞下事,天子不召见”。将士只能“东出咸阳门,哀哀泪如霰”。他们可能继续回到战场直到战死,也可能从此“雄剑委尘匣,空门惟雀罗”,过着孤苦的生活。如果大唐王朝对边关将士不冷落,诗人们会写出这样的诗句么?所以从这句“单车欲问边”还可看出大唐王朝对边关将士的冷落。此其二。
二、“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反映了什么问题
这两句诗牵扯到历史地名和历史典故。赵殿成在《王右丞集笺注》中说:
“《史记正义》:‘萧关今古龙山关。在原州平凉县界。’《元和郡县制》:‘萧关故城,在原州平高县东南三十里。’《汉书》:‘文帝十四年,匈奴入萧关,杀北地都尉。’是也……《后汉书》:‘车骑将军窦宪出鸡鹿塞,度辽将军窦鸿出棝杨塞,南单于出满夷谷,与北匈奴战于稽落山。大破之。追又直北三千里之燕然山,又北行千里至瀚海。’《舆地广记》:‘单于大都护府金河县有燕然山。东汉窦宪勒铭于此。’”
杨文生在《王维诗集笺注》对此诗的注解中说:
“唐时,故萧关的地位已被木硖关(在今固原县西南四十里)代替,赴凉州更不经萧关县(在今同心县南),此处借指会宁关(在今绥远县西北一百四十里黄河南岸),附近驻有河西节度使所属新泉军,官兵千人。”“燕然山即今外蒙古赛颜诺部境内杭爱山,唐时属单于都护府。此处借用,谓在会宁关得到消息,河西节度使率唐军战胜吐蕃军,尚在青海湖西前线。”
陶文鹏《王维孟浩然诗选评》中对此诗的注释中说:
“萧关:古关名,故址在今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县东南。此处用南梁梁代诗人何逊‘侯骑出萧关’(《见征人分别》)句,并非实指自己经过萧关。侯骑(ji):骑马的侦察兵。”“都护:唐代边疆设置都护府,其长官为都护。这里指河西节度使崔希逸。燕(yan)然:山名,又名杭爱山,在今蒙古国境内。后汉车骑将军窦宪大破北匈奴单于,登燕然山刻石记功,史称‘燕然勒铭’。这里借窦宪典故指崔希逸追敌至青海西部。”
前面我们已经提到过天子劳军时有“先驱”赶在皇帝到达之前先到军营中给将军报告皇帝来劳军的事情,好让边关将士做一下接待的准备。即使前来劳军的不是皇帝,但是使者至少代表朝廷来劳军的,总得有个通话的告诉都护使者来劳军的事情吧?到底有没有呢?没有。王维诗中说得很清楚,在“萧关”他碰到的不是接待他的士卒,而是都护派出来侦察敌情的侦察骑兵。这个侦察骑兵告诉王维,节度使崔希逸现在还在前线指挥打仗。由此可见,边疆地带依旧不安全,战争仍然在继续,而且前线战事一定吃紧。为了尽忠报国,都护不敢掉以轻心,亲自出师到最前线指挥战斗。要知道吐蕃西击勃律,打得勃律向唐玄宗来告急,并最终打败了勃律,虽然没有边防守备,但战斗力还是很强的。崔希逸怎么不亲赴前线呢?所以,“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反映了边疆战争仍在继续。此其三。
再有就是从崔希逸方面来讲,他对朝廷是很不满的,这次袭击吐蕃不是他的本意,他想的是要和吐蕃和平共处,共同发展生产,让两国人民安居乐业。所以,当他接到惠琮矫诏袭击吐蕃时,是很矛盾的。“希逸不得已”表明了他的矛盾心理。一方面,吐蕃人正是看重了他“常侍忠厚,言必不欺”的为人,才在他的一再要求下杀白狗结盟的,如果刚结盟不久他崔希逸就违背盟约大举进攻毫无防备的吐蕃,那不仅有损他自己的名誉,更给外邦人“汉人言而无信”、“大唐王朝言而无信”的印象,以后外族人还怎么敢跟唐朝的边将结盟呢?他们还会信得过唐朝的边将吗?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忠君思想还是占了上风,他不得不违背自己的良心率军袭击吐蕃。是的,打一个毫无防备的敌人那是很容易得手的。于是“发兵自凉州南入吐蕃二千余里,至青海西,与吐蕃战,大破之,斩首二千馀级”。可谓战果辉煌。但是,崔希逸作为战争的指挥者受到什么奖赏了吗?《通鉴》中说“惠琮、诲皆受厚赏,”可见受赏的是他的手下想立功的将领孙诲和朝廷派来内给事赵惠琮,并没有提到崔希逸受什么赏赐。即使受赏赐也不怎么多。这次偷袭确实在军事上取得了一定的胜利,但是政治上唐朝却是失败的,因为“自是吐蕃复绝朝贡”。吐蕃人再次不给唐朝进贡,等于承认自己不再受唐王朝统治,断绝了与唐王朝的关系。而这样的结果是崔希逸不想看到的。他知道,从此之后,吐蕃将不再信任他,乞力徐也会恨他一辈子,甚至会在他放松戒备时突然袭击唐朝的边疆,以进行报复。他这个都护将不能够再过安生的日子。而这都怨谁呢?毫无疑问,怨朝廷里的贼臣逆子,正是他们矫诏使自己袭击吐蕃,断了和吐蕃的友好关系,更败坏了他的名声。可是,他远在边关,向谁去发泄呢?写奏折?可能落到奸臣手里;自己回朝自诉?那边关靠谁镇守?再说,自己离开岗位私自入朝,更给那些奸臣以口实,弄不好就会丢官丧命。
刚好,这个时候,朝廷又派来了一个监察御史王维。崔希逸就将对朝廷的不满发泄到王维身上。在王维到来的时候故意不派出接待的使者,自己也故意赶到前线去指挥战斗。“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还反映了王维遭受冷遇的情况。此其四。
可能有人会疑问,崔希逸不接待不怕监察御史王维参他一本吗?因为他知道王维是被排挤出朝廷的,不像其他使者还要回朝廷复命,朝廷不会让王维回去了,他将留在自己幕府里。这样,王维即使想写奏折告他接待使者不到位也没有机会了。所以他可以放开胆子故意不去接待,让王维“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这个时候的王维可谓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一方面在朝廷里受到排挤,另一方面又要在边关受到将士冷落。所以他的心情是激愤的,感情是抑郁的,他自己觉得就像远飞的蓬草那样孤寂和漂泊不定。虽然可以领略“大漠孤烟直”的千古壮观(王国维《人间词话》),可以欣赏“长河落日圆”“飞雁入胡天”的苍茫辽阔风光,但是并不能驱走自己的孤寂之感,不能消除自己仕途的失意之悲。在内外交困的情况下,王维也隐隐约约感到了自己即使到了边关也是一个不被重视的角色。崔希逸会怎样对自己?他会把对朝廷背信弃义的愤怒发泄到自己身上吗?他会怎样看待自己“单车欲问边”的事?他都不知道。千里行单车是一种孤独;大漠孤烟直是一种孤独;飞雁入胡天是一种归宿;长河落日圆是一种归宿,然而自己的归宿在哪里呢?前途渺茫,王维看不到自己可以施展抱负的地方,看不到自己最终的归宿将在哪里……
才刚刚到“萧关”,到军营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要走,诗人没有用语言表达出来,留给读者去填补、去想象。真可谓是“含不尽意见于言外”啊!
参考文献:1、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年2、杨文生《王维诗集笺注》四川人民出版社3、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年4、司马光《资治通鉴》(三)中华书局年5、陶文鹏《王维孟浩然诗选评》三秦出版社年6、武汉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选注《新选唐诗三百首》人民文学出版社年7、(日)入谷仙介著卢燕平译《王维研究(节译本)》中华书局年8、陈铁民《王维论稿》人民文学出版社年9、张涛《河西诗魂——王维使至塞上新释》《河西学院报》年第四期10、张立荣《王维使至塞上异解辩证》《百家茶座》年第十期11、山乡《失落激愤顿悟振奋——王维使至塞上情感解读》年第25卷第2期
作者:石会鹏(百家号“诗词茶座”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