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钏之死是《红楼梦》前八十回中一个典型的冲突焦点,因为金钏之死,引发了“贾政笞挞宝玉”事件,进而又发生了以下事件:
袭人眼见宝玉被打得半死不活,自我意识觉醒,主动向王夫人打“小报告”,开始渐渐成为王夫人在怡红院中的眼线;林黛玉前来探望重病的贾宝玉,眼睛哭得如桃子一般,贾宝玉命晴雯给潇湘馆送去两条旧手帕,算是彻底跟林黛玉告白,林黛玉终于放下一直以来对“木石姻缘”的放心,转而跟薛宝钗冰释前嫌,“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所以金钏之死在《红楼梦》中看似是一个独立的情节,却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妙处,我们在佩服曹雪芹笔力深厚的同时,也应该将视野转向跳井自杀的金钏身上,这个曾荣任王夫人身边第一丫环的女孩,她的死如同一片枯叶落入流水之中,没有在贾府内部引起任何波澜。
曹雪芹独具匠心,在贾宝玉被贾政笞挞之前,安排了一个有意思的情节:贾宝玉慌忙之中,偶遇一个聋耳老婆子,便想要让她去通知府中人来救自己,一人着急忙慌,一人耳聋心愚,由此造就了一个幽默与悲哀交加的情节:
宝玉如得了珍宝,便赶上来拉她说道:“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宝玉一则急了,说话不明;二则老婆子偏生又聋,竟不曾听见是什么话,把“要紧”二字,只听成“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让她跳去,二爷怕什么?”宝玉见是个聋子,便着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厮来罢!”那婆子道:“有什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赏了衣服,又赏了银子,怎么又不了事的?”——第三十三回
一老一少,一急一稳,形成鲜明且幽默的对比,可是这个情节让读者忍俊不禁的同时,背后还有许多沉重的东西在。聋耳老婆子口中的“跳井让她跳去”、“有什么不了的事”,无疑指的就是金钏跳井自杀一事,可在老婆子口中,金钏的死变得轻如鸿毛一般,老婆子认为给金钏家里人既赏了银子,又赏赐了衣服,指的乃是王夫人赏赐金钏她娘五十两银子,以及用宝钗的衣裳做妆裹一事,在老婆子眼中,事情应该就这么结束了。
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从老婆子口中说出却是如此轻描淡写,连王夫人、贾宝玉等主子阶层对金钏之死尚且心怀愧疚,可跟金钏同为下人阶层的老婆子却对人命不屑一顾,金钏她娘更是不敢有任何异议。这或许是封建时代的产物,从时代视角看好像无可厚非,可从人情角度却令人心寒。
我们在读《红楼梦》的时候,能轻易看到大观园一片安详平和的氛围,众姊妹们吟诗作对,嬉笑打闹,犹如世外桃源一般,可却忽视了这份平静背后,却隐藏着凛冽的肃杀之气——对人命的漠视!
这也是《红楼梦》最现实之处:尽管你我关系很好,但当危机来临之时,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似乎并不那么靠得住,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就是典型情节,在这场闹剧中,晴雯、芳官、司棋、入画纷纷被撵走,最终晴雯病死、芳官出家、司棋撞墙而死,入画的结局虽然没有提到,可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结局。
晴雯、芳官被撵走的时候,宝玉在旁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时候说了几句抱怨的话,最终索性横下心来:“从此休再提起,全当她们三个死了。”司棋被撵走之前,苦苦央求了迎春两天,她以为迎春是可以保赦下她的,可懦弱的迎春最终到底什么也没说,任凭周瑞家的将司棋带走;惜春对入画更是无情,事情明明没有那么严重,可惜春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硬是将入画撵走,完全不顾多年情谊……
有读者认为,抄检大观园是王夫人发动的,因此王夫人才是罪魁祸首,跟宝玉和姑娘们无关,但事实真的是如此吗?当雪崩发生之时,每一片雪花都不是无辜的,宝玉和迎春、惜春等人始终未曾打心底里拿从小一起玩耍的丫环们当“朋友”看待,由此推之,丫鬟如此,姐妹如此,即便是亲人也是如此,大厦将倾之际,每个人都忙着逃离破壁残桓,谁能顾得上谁呢?
人与人之间,即便关系再亲密,却始终只是一个个独立的个体,立足此境再品《好了歌》后两段,心中所存唯有悲凉: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思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这恐怕才是《红楼梦》揭示的最残忍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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