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仁宗景祐三年()十二月十九日,在四川省眉山县的一个小镇上,一个孩童的呱呱坠地给一户苏姓人家带来了欢乐与希望。这个名叫苏轼的孩子逐渐成长起来,只是那个时候,谁也没有看出来他后来在中国文学史上所抵达的绝高地位。
苏轼六岁入学,在镇上读私塾,这里有学童一百多人,只有一个老师,是个道士。在他之后的人生岁月里也可以看出,苏轼和另一位同学陈太初都深受道家思想的影响。后者尤甚,不但出家做了道士,而且在晚年时更是痴迷于像神仙一样白昼飞升。而据文字记载,苏轼到十岁时已能写出出奇的诗句,其中道法自然等道家思想的痕迹,时不时显露。他那篇《黠鼠赋》“趣幽旨深”,耐人寻味便是明证。但他仍然需要进入中等学校,认真研习经史诗文,将那些包含四书五经在内的儒家经典古籍熟读直到能够背诵以应付将来的考试。
在苏家,和苏轼一齐长大一齐读书而将来也与他关系最为密切的就是他的弟弟苏辙,而俩兄弟正在这样熟读大量的文学经典之时,他们的父亲苏洵赶考铩羽而归。当时的科举考试有其固定的规矩形式,这就要求考生不仅要有特别好的记忆力,还要有一般正常的智力。而它的困难之处正在于智力与创造力过高时,反而会成为考中的障碍。好多有才气的作家,像词人秦观,竟而一直考不中。我们今天读苏洵的文章,常常会被那些极强的逻辑所折服,对那些凌厉的辞锋击节赞赏。但科举考试所要求的艺术雅趣和措词的精巧工稳,却显然并非他之所长。在那个仕途是读书人唯一荣耀成功之路的时代,名落孙山对苏洵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一度懊恼颓丧,但对功名并未完全死心而重新燃起了希望,甚至将这种希望更深重地寄托在了两个儿子身上。
直到今天,晚辈朗读经典的声音抑扬顿挫清脆悦耳,老辈倚床而听则被认为是人生的一大乐事。初学者诵读经典自然有好多困难,这样父亲也正好可以校正儿子读音上的错误。现在,就好像欧阳修和后来苏东坡都倚床听儿子读书那样,苏洵也同样倚床听他的两个儿子悦耳读书的声音,他的两眼注视着天花板,其心情大概正如一个猎人射了最后一箭而未能射中猎物,又搭上新箭,令儿子再射一样。苏氏兄弟清澈的目光和朗朗的读书声则使父亲相信他们猎取功名必然成功,他受伤的荣誉心,也便能不药而愈了。而在当时华美靡丽文风流行的大环境下,苏洵一向所坚持的醇朴实际对两个儿子来说是万分幸运的。因为在后来年轻的学子进京赶考之时,那位文坛宗主欧阳修决心发动一项改革文风运动,借机把只耽溺于雕琢文句卖弄词藻的学子全部不予录取。苏轼则在父亲的影响下,也对这种用字各自为政,置全篇效果于不顾的炫耀浮华的文章深恶痛绝,也因此恰巧适应了不久后文坛上的一场巨震。
总之,这个家庭的气氛正适于富有文学天才的青年的成长。对苏轼来说,这也是一段平静且美好的时光。因为在此之后,他曾用无数的诗文对这段时光表达出无限的留恋。但是对我们来说,面对这位中国文学史中不世出的天才人物,也许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管中窥豹的尴尬似乎都难以避免。然而无论如何,他在词上所取得的成就,毕竟才最可称为独一无二。这首《点绛唇》应该是他早期的词作,而且很有可能是他最早的词作:
红杏飘香,柳含烟翠拖轻缕。水边朱户。尽卷黄昏雨。烛影摇风,一枕伤春绪。归不去,凤楼何处?芳草迷归路。
上阕回忆往昔。红杏翠柳是眼前春色,雨中小楼为当日情事。起笔“红杏飘香,柳含烟翠拖轻缕”,点染春色如画,暗含宋祁《木兰花》中“红杏枝头春意闹”及温庭筠《菩萨蛮》中“江上柳如烟”之意。春色之万紫千红,数红杏、柳烟最为显眼,此处写红杏色彩意犹未足,更写其香,杏花之香,别具一种清芬。而野杏林多生山坡高处,人迹少至,或者此处别有他意。再以“拖轻缕”写翠柳含烟,既写出其轻如烟之态,又写出其垂丝拂拂之姿,亦足见词人感受之美好。接着“水边朱户。尽卷黄昏雨”两句,点出伊人所居。朱户、临水,皆暗示伊人之秀美。笔意与起二句以春色暗示伊人之美好同一旨趣,却已笔调微转,隐然喻说出一个愁字。明代李廷机《新刻注释草堂诗余评林》尝道:“暮春景物最是愁人,此作得之矣。”似乎主要是针对下阕而言,其实在上阕中已点染出来。
下阕抚今思人,却从自身卧对残烛,伤春伤别着笔。“烛影摇风,一枕伤春绪”暗承“黄昏”而来。词人则“一枕”愁卧,看着在风中摇曳的烛光,遂以虚摹与写实描摹出一个彼此共时之奇境,有如镜里镜外,虚实之间挽合奇妙,是对双方心灵相向然而终于不能抗拒命运的伤感。“归不去”,则一语道尽此情无法圆满之恨事。“凤楼何处?芳草迷归路”则是说凤楼朱户归不去,唯有长存于词人心灵中之瞩望而已。“何处”二字,明知“归不去”,仍然“迷归路”,问得凄然,其情毕见。也许现实是两人之间,横亘着一段不可逾越之距离吧。“迷”之一字,感情沉重而深刻,迷惘失落之感,天长地远之恨,意余言外。
总之,苏轼才大如海,其词堂庑亦大。如“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固然极富创新之局面,而如“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则又深具传统之神理。这首《点绛唇》显然是一首婉约词,却和花间词有所不同:其字里行间不但几乎没有脂粉气,也与花间词多描写女性的衣着、神态之美和男女相悦相思之情也大相径庭;从结构、意境上看,又深得唐五代宋初小令之传统风神。若论其造语,则和婉莹秀,如“水边朱户,尽卷黄昏雨”,“凤楼何处,芳草迷归路”等句子,置于晏、欧集中,亦真可乱其楮叶,以至于其作者归属尚有贺铸、李清照之说。南宋曾慥编《东坡词拾遗》录作东坡词作,并提及此词背景,言其约作于宋神宗熙宁七年()三月。是时,东坡正自京口还钱塘,在京口得乡书,即赋此词以抒怀云云,可供参考。事实上,细读此词,乃有词人对于所爱女子无法如愿以偿之一片深情怀想之慨叹,那么此词或者另有怀抱,也是值得商榷的。
据说,在苏轼十六岁时,家中曾发生过一件有关他姐姐苏八娘的意外之事。具体情况现在已不太清楚,但根据父亲老苏的《自尤》诗,大略可以了解到,苏八娘由家长做主,嫁给了外家的程之才,而且在婚后经常遭受虐待,婚后只三年便去世了。这种情况激起苏洵的恼怒,他憋着一肚子气无处发泄,在这首诗中暗暗写下狠毒的字眼,咒骂程家,并为女儿之死自责不已。
不久,老苏更借着一次苏姓全族聚会的机会,当众谴责自己岳父全家,把对方彻底得罪。他向族人说,村中“某人”独霸家产,赶走幼侄,宠爱小妾,纵情声乐,道德沦丧,已经惹得天怒人怨。他家的财产与在官府的势力又可以左右官府,媚上欺下,因此无人敢说,“是三十里大盗也。吾不敢以告乡人,而私以诫族人焉。”可以说是把妻子的娘家人都得罪到底了。不过他也做好了心理准备,要与这门亲戚根本断绝关系,所以又告诫两个儿子永远不要和那个表兄来往。苏八娘只比苏轼大一岁,和苏辙一起,姐弟三人是从小玩大的。这件事应该给年少的苏轼冲击不小。因此,苏轼写下这首满含“伤春”之情的词作,也可能是因为此事。
此外,还有一种说法,或者这首词是写给苏轼的堂妹小二娘的。关于他和小二娘的关系,林语堂曾在他的《苏东坡传》中言之凿凿,说那是他的初恋情人,否则很难理解。不过,抛开“是不是”的问题,从“有没有”这个角度考虑,答案恐怕是肯定的,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逃得过“少年维特的烦恼”。
可能苏轼的初恋情人真的是小二娘吧,可能也会是另外一个女子,苏轼曾经暗恋着她,也许表白过,也许还没来得及,但是不论怎样,最终因为种种我们无法知道的原因而没有什么下文,也不会再有什么下文。苏轼是问了一句“凤楼何处?”但他已经不需要答案,因为让他无法忘怀的只是一个回不去的过去,或者苏轼根本就没有世俗意义上的热恋,那种感情只是在他心里萌动发生,璀璨之后又归于平静。不是萋萋芳草让他迷路,而是他自己,宁愿迷失在那个精神世界中去。
这首词写得很伤感,但也写得很美,其结构之回环婉转、相反相成,造成一种愈神往,愈凄迷的动态感。词人绝高的天分和艺术造诣固然是一方面因素,而其意境之凄美空灵,若无有一份真情实感,恐怕也不能写得如此深情。东坡一生,如天马行空,似无所挂碍。然而,他确然亦是性情中人,此词有以见之。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不觉间苏氏兄弟已经到了将要进京赶考的年纪,婚姻大事也就跟着来了。按照当时的风俗,他们若是未婚进京,并且一考而中,当地富商、官员或以求攀附,或政治联姻,必然会向他们提亲,但在父母看来,让儿子娶个本地姑娘,互相知根知底,方为上选。更何况,那时苏轼已悄悄和王弗坠入爱河。
王弗是眉州青神(今四川省青神县)人,乡贡进士王方之女,聪慧谦谨,知书达理。青神在眉山向南约十五里,那时,青年的婚姻一向是要依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但她与苏轼这段“唤鱼姻缘”却也传为佳话。次年,苏辙成家,妻子比他小两岁。这在今天当然算是早婚,但在当时很平常。这两件大事办结之后,父子三人便起程赴京。
苏洵现今已四十七岁,自上次科举失败后,一直苦读不惰,仍然打算求得一官半职。他那时已经写了一部重要著作《权书》,论为政之道、战争与和平之理,显示了真知灼见,也正发挥出他议论明畅,笔势雄健的长处。老苏早已明白自己的短处,他曾几次参加过科举考试,深知就堆砌艰深难解之辞藻与晦涩罕见之典故,以求文章华美靡丽这一点实非自己所擅长,因此便想到当时的另一条出路:如果有名公巨卿的有力推介,朝廷也可以任命官职。加上他自信这一著作应当使京都那些文人学士对他刮目相看,所以,他们父子三人先去了成都,拜谒驻节在省会的大官张方平。
张方平是当时的财税专家,治国理政有自己一套相当成熟的措施,又对三苏青眼有加,特别照顾,后来是苏轼视之如父的。他读过苏洵的文章后,对苏洵十分赏识器重,有意立刻将其任为成都书院教席,但是老苏的理想在行政事务方面。于是,张方平不顾当时与欧阳修相处得并不十分融洽,乃在古道热肠之下写信给这位文坛泰斗以推荐老苏。另有梅尧臣和一位雷姓友人,也分别写了推荐信,说老苏有“王佐之才”。于是苏洵怀有这三封荐书,带着两个儿子从旱路赴京,穿剑阁,越秦岭,两个多月后,终于在仁宗嘉祐元年()五月抵达汴梁城。
汴梁为北宋首都,当时皇城。位于城市中央的皇宫,殿顶用各种颜色的琉璃瓦建成,光亮闪烁。由南面玄德楼下面的一段石头和砖建的墙垣开始,处处都点缀着龙凤花样的浮雕。宫殿四周是大街,按照罗盘的四角起的街名。中书省和枢密院就紧挨着皇宫的西面,国子监和太庙则在外城的南部,朱雀门之外。整个城内大街通衢,每隔百码,设有警卫,而行人及各式各样的马车、牛车、轿子、人力两轮车则熙来攘往,川流不息。有四条河自西向东从城中流过,从安徽河南大平原而来的食粮,全在最大的汴河上运输。河道上架有雕刻的油漆木桥相通,最重要的一座桥在皇宫的前面,用精工雕刻的大理石精心设计筑成。城外有宽逾百尺的护城河围绕,两岸种有榆树杨柳,朱门白墙掩映于树木的翠绿之间。河上的水门于夜间关闭。全中国的财富之厚,人才之广,声色之美,皆集聚于此,以支撑其雄伟壮丽。在这里有个不成文iede规矩,就是必须打扮的体面一些,即使给人算命看相,也要打扮得像个读书人。
这次由眉州来京的考生共有四十五人。秋闱开科后,上榜的连苏氏兄弟在内只有十三名。这是礼部主持的第一名被称作“解元”的初试,榜上有名的考生,便获得了参加次年春季皇帝亲自监督的殿试的资格。暂时寄宿于僧庙的苏氏父子,这时除去在等候中继续读书之外别无它事,于是在京都盘桓,在城内游览,参加社交活动,与社会知名人士结交。苏洵将著作向欧阳修呈上,这位德高望重的文坛盟主两耳长而特别白皙,上唇稍短,大笑时稍露牙龈,看来并非美男子,却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欧阳修总是以求才育才为己任的,所以也深获学术界敬爱,而能一见其人并获他青眼,便足以使天下士子一慰其梦寐之望了。他对苏洵热诚接待,并将苏洵介绍给枢密使韩琦以及另外一些高官显宦认识。只是老苏冷淡自负的态度,在朝廷的领袖人物心目中,并未留下什么好印象。
苏氏兄弟则游逛华美的街市,吃有名的饭馆子,露天站在寒冷的街边,怀着羡慕的心情注视经过的马车。兄弟俩对于各自的前程的满怀信心的,尤其是天性乐观的苏轼。不过,即便如此,恐怕他也仍未免身在异乡的惆怅,以及对妻子王弗的思念:
记得画屏初会遇。好梦惊回,望断高唐路。燕子双飞来又去。纱窗几度春光暮。那日绣帘相见处。低眼佯行,笑整香云缕。敛尽春山羞不语。人前深意难轻诉。
这首《蝶恋花》是一首柔情似水的纯爱情词,毫无掩饰地写出了一个男子的相思之情。上阕,从与心爱的人在画屏之间的初次会遇开始,中间借“高唐”之典比喻与情人的两地分离,最后落到虽然“梦断”,情丝却还紧紧相连的“双燕”上来。通过对恋爱全过程的回忆,将那令人难忘的过往写得无比甜蜜,令人向往。下阕,则是在此基础上的具体化。通过描述自己记忆最深的一次会遇,“那日”“绣帘”点明相会的时间与地点,“低眼”“佯行”刻画出女方的娇羞之态,以及“敛尽春山”般的内心活动。全词就以此甜蜜的回忆的结束而结束,活泼而有分寸,细腻而留余味。
在艺术手法上,这首词表现出两个比较显著的特点。先是顺叙、倒叙的交叉运用。从技巧上看,上阕先写爱情的“好梦惊回”,下阕再写甜蜜的欢会,自然是倒叙。单就上阕说,从初会写到分离,再写到无穷尽的思念,自然又是顺叙,使得结构错落有致,意脉回环贯通,呈现出一种情节上的连续性,如现代抒情性短篇小说的梗概那样,收到了曲折生情、摇曳生姿的艺术效果。再是运用了反衬手法,即以相见之欢反衬相离之苦。主要表现为下阕集中笔墨描述两人相会的具体情况,从而表现男主人公的相思之深。从风格上看,这首词仍是一首婉约之作,其情思婉转,情调绮艳,以至于有学者道:“并不亚于柳、秦诸家。”但这首词的用语又是十分雅致的,因此上北京大学教授刘默的说法应该更准确一些:“东坡作词虽以豪放著称,但其情词却又机为婉约柔美,而且一扫花间以来的绮靡香腻之态。他写女性形象,情景生动而不流于艳,感情真梦而不落于轻,虎尽铅华而突出神韵。这首词即是很好的例证。恋情词风调如此婉转柔媚,同样出自东坡笔下,何尝逊于秦七、小晏。”
殿试的日子终于到来。不出意料的,欧阳修被任命为主试官,另有包括梅尧臣在内的若干饱学宿儒为判官。而对过去多年来三更灯火五更鸡的读书人来说,参加这次考试就等于到了一生中几乎最紧要的关头了。大家心中紧张激动,患得患失,有的一夜不曾合眼,睡得着的也要三更起身,都在天明前来到皇宫之外等待开场。因为考试时考生要单人关闭在斗室中先考历史政论,次考经典古籍,需要好几天时间,而且有侍卫看守,不允许中途出场,所以还需带足饭食。对其中可能出现的纳贿或徇私等舞弊之事,朝廷也有极其严厉的规定。仅就一般程序上,答好的试卷内容先要由书记重抄一遍才能交给考官,以免笔迹被认出,得分后则另存档册,以备核对。考生出场后,考官则关入闱场,通常是从正月底到三月初,直到试卷阅毕呈送给皇上为止,都严禁与外界有任何接触。这之后,再在皇帝亲自监督之下考诗赋、策论。特别重视为国求才的宋仁宗对此极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