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飞逝,薛天纬老师八十寿辰的到来,让我感觉好像时间提前了一样。在他七十岁那年夏天,我们在天池边上为他庆贺的情景,犹自宿酲未醒,历历在目。再往前追忆我从20岁开始认识薛老师的岁月,很多片段也仿佛就像在昨天发生的那样清晰。
写下这篇文章的过程中,我常常会想起在薛老师学术研究的主业——诗人李白——作品《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中“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的诗句,干脆就拿来做了篇题。
年8月,我第一次出门远行。四天三夜的火车,将我带到了万里之外的新疆。
在乌鲁木齐南站的台阶上,我看到了举着牌子接我的人,便很自然地走进了他们之中,从此在新疆从事教学科研,长达四分之一世纪。
我能够那样从容地远行,是因为还没有见过面的薛老师,早就帮我安排好了一切。中间的过程,在年,我为郁贤皓教授的八十华诞写庆寿文章《轻舟已过万重山》时,曾经提到:我大学毕业,发愿到新疆去。郁老师听说了,主动帮我联系他的学术同道——新疆师大中文系的负责人薛天纬老师。薛老师热情地将我引进到了新疆师范大学,因为郁、薛二位老师是唐代文学的同道,我也不由分说被安排到中文系的古代文学教研室,开始隋唐五代文学的教研活动,薛老师成为手把手指导我走上专业道路的导师。这一因缘际遇,在古典语汇里,被称为“识荆”。这个词,也是李白作品《与韩荆州书》中“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的概括。在我之后的人生经历中,薛老师的影响始终存在。
他是我学术生命中的“韩荆州”!
年薛天纬在伊犁草原
年薛天纬在伊犁惠远古城
七十寿辰时学生们给薛天纬老师做的泥人
年与新疆师范大学古代文学教研室同事。
年在吉尔吉斯斯坦“李白与丝绸之路“会议上发言。
壹
我在新疆师大的25年,第一个阶段,我担任薛老师的助教。
现在想起来,真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成长时期。虽然也急于成才,急于出人头地,可是急也没用,在唐代文学的教学中苦读了几年,根本形成不了什么有创新的想法,甚至觉得自己可能就不具备研究的素质。好在那时看到所有前辈学者的经验,都是要求年轻人认真读书,恢复研究生制度后,老一辈的导师中还有禁止自己的研究生在读期间发表文章的。薛老师在他的《七十自述》中也说到他对于论文的态度:“我做研究、写文章,坚持一个原则,就是言之有物,不说无谓的话,不说无个人看法的话。”夫子自道,想来也是这样对待我们的后辈。没有今天高校青年教师、研究生那样发表的压力,是多么宽松的学术环境!我在那样氛围下的前9年里,主要是通过两种方式进行学术积累:一是在薛老师指导下备课教书,二是跟着薛老师做集体项目。
我来师大之前,隋唐五代文学的课程(下面简称“唐代文学”)由薛老师承担。当时“中国文学史”有两个学年,是中文系的主干课程,唐代部分占一个学期,一周四学时,文学史和作品赏析穿插,比现在的课时量富裕得多,可以讲得比较透彻,当然对教师的要求也更有挑战性。年,我开始担任85级的唐代文学教学。薛老师确实认真履行了指导的职责,首先是上课之前一段段地帮我看教案,我现在发黄的教案上还留下了他的批注。其中“祆教”的“祆”,在我现在的“西域文史”专业里,是个常识,看到别人写成“袄教”,会嗤之以鼻。可是22岁的我第一次把它写进教案时,也一样犯浑,是薛老师及时纠正了我的错误。
然后,正式开始上课了,薛老师便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跟班听课,课后给我提示。我还记得前两次课下来,他对我说:“历史背景讲得太多了。”10月中旬,看我还在王维的“山色有无中”徘徊,便比较严厉地说讲得太慢了,要我订出每周详细的计划。此后,按照几次纠偏的结果,他觉得可以放任我讲下去了,便不再要求看教案、不再来听课。
根据我自己的感受,作为一个文学史研究的学者,参与过教学,是看不见的重要经验。搭建一个历史的框架,并经过自己的叙述、与学生的问答,养成一种文学史模式,对于后期的提升,是非常重要的训练。一些文学史的问题,也会在备课中冒出来。刊登在《文教资料》年第2期上的《“喜雨”别解》,是我最早发表的文章,就是准备杜甫的作品赏析时发现的问题。后来我到北京大学,给历史系开设“唐诗与唐史”课程,第一讲“喜雨——重农背景下的唐诗语境”,仍然是这个问题继续生发的结果。
贰
除了教学工作之外,我在新疆师大还有机会参加薛老师组织的一些科研项目。其中有两项印象最为深刻,即《中国文学大辞典》《新编全唐五代文》的编纂,它们对我之后的学术道路产生了重要影响。
《中国文学大辞典》是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组织的新中国最大规模的一部文学工具书。年,薛老师受聘担任编委,负责隋唐五代文学部分,便召集新疆高校这一方向的古代文学教师分工合作。我大概是当年9月接受这个工作的,在薛老师的指导下,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撰写了将近条中晚唐文学家的传记词条。
最近我找来这本辞典,看我写过的部分。如果不是条目下署我的名字,早就忘记那是我做的了。但从事这一件工作的过程,以及在唐代文学研究领域获得的一些知识和方法,潜滋暗长,深刻影响了我后来的学术思维。
我记得当时的工作程序,首先是根据分配的唐人姓名,用傅璇琮、张忱石、许逸民三位先生编撰的《唐五代人物传记资料综合索引》,将传记信息抄录下来,然后逐一去看原书,并做摘抄。最后,根据这些文人的文学贡献大小,写成数百字到一千的不同等级的词条,并由薛老师进行修改、定稿。当时每个人写成的词条都是由他来做定稿工作的,他的这个编委,不是挂名,而是从条目分配到最终修改付梓,始终参与。
薛老师的修改过程,对于训练我文字表达的能力、看待作家作品的视角,都有很多启发。他也和大家商量过一个原则,凡是改动三分之一以上的条目,才共同署名,之外则绝对做了义务劳动。我现在手头还有一些底稿,是因为经他修改后,需要重新抄写,才意外保留下来的。有些底稿,由他修订、补充了一半以上,但和正式出版的词条去核对,还是由我独立署了名。过去常说“言传身教”,薛老师在词条编撰中这一“身教”行为,给我的记忆是终生的。
“言传”的例子就更多了。在这一工作的后期,薛老师注意到北京语言学院编纂、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古代文学辞典》是一部很认真的工具书。其中年出版的古代第二分册,是唐代作家多人的小传,对照我们写的部分词条,很多地方还没有达到那部辞典的水准。薛老师立即就把这部辞典拆成若干份,把相应的词条分给撰写者,请大家参考那些条目的线索,做出增补和改写。我还留着他给我改写、重抄的一个批语:“现在看来,当初不参考这本书,是极大的失策。凡做事,为达到既定目的,必得争取恰当的‘策’,不讲‘策’,必定事倍而功半。”经此返工,让我认识到阅读原始文献,自是一切研究的前提,但